就读新开铺小学的五年时光,应是我这一辈子最快乐无忧的一段时光,也是我学习和储备知识最充实的人生起点。同时那段岁月也让我最初品味了世事的艰难困苦,朦胧地感知了社会人性的复杂,粗浅地认识了善与恶、罪与罚的原生和分界。
记得三年级快放寒假那段日子,我们班来自学校周边农村的男女同学正被所谓的“吃饭不要钱,幸福万万年”的公社大食堂煎熬成了一个个面黄肌瘦,食不果腹的“饿痨”。当时城市虽已是按年龄、工种计划定量供应粮食,但还是能吃饱的。我依稀记得我当时每月有18斤商品粮的供应,每餐贰两饭是我的定量。三年级时,我的班工作和学校工作增加了许多。尤其是中午要组织全校各班纪律委员检查午睡的情况,所以中午我一般不回家吃饭,带上两个馒头和母亲揉制的辣椒萝卜条当午饭。通常情况下我将馒头放进母亲为我缝制的饭布袋中,搁在书包里中午吃冷的。天气寒冷了,母亲特意又为我缝了个棉布包,让我包住饭布袋里的馒头,这样到中午,饭布袋里的馒头还有点余温,不至太冷。一段时间,我每每吃馒头时总是看见同班那些来身农村的同学,眼巴巴地看着我吞咽馒头,他们却低下头去吞咽口水。我心想公社大食堂是否不会做馒头,只会蒸缽子饭呢?我不太忍心让他们看着我独自吃,有时就省下一个掰成几小块分给他们吃。一个叫彭亮文的男同学接过我分给他的小块馒头,一口就吞噬进去,鼓着腮帮子望着我傻笑。女同学就斯文多了,她们一小口一小口地似在十分享受并品鉴着美味。
有一天,我照例从书包里拿出棉包套,打开饭袋发现少了一个馒头。不对呀,我明明早上来学校时,在学院教工食堂买了三个馒头和一小碗稀饭。我在食堂吃完一个馒头和一小碗稀饭后,遂将两个馒头放进了饭布袋并包在棉套中搁进书包里了。怎么会少一个呢?只一个馒头了,还怎么分给他们吃呢,我也没再多想便慢慢吃了那个馒头。
“齐红润,今天不分馒头给我们吃啦?”彭亮文问。
“今天我带的馒头,不知道怎么少了一个。只一个啦,我要当中饭呀!”看着吞口水的彭亮文,我很为难地说。
“冒么子,你自己吃吧。这些天你每天省一个馒头给我们吃,你都没吃饱吧!”彭亮文用感激的眼神望着我。
“我的饭量不大,吃一个也勉强饱啦。只是给你们一小块,还不够你一口呢。嘻嘻。”我笑着对彭亮文说。
“齐红润,难怪蒋老师和陶老师都各样喜欢你,你的心真好哩。”彭亮文对我说。
“我妈妈跟我讲过,别人看自己吃东西吞口水,其实吞的是气血,能匀出一口给别人吃,别人就少吞一口气血,我妈妈说对人要善良。”
我边对彭亮文说,边把掉在桌子上的馒头渣拈进口中,然后放好饭袋棉套,走出教室去组织检查午睡啦。当我带着各班纪律委员逡巡到我们班时,我蹑着脚停在教室门口一边,因为我听见教室里有两个同学在小声争吵。
“彭亮文,你要不得,齐红润各善良,你还要偷吃他的馒头。你太冒得良心啦!”是一个女声在小声指责彭亮文。
“你禾什晓得我偷呷哒他的馒头?”彭亮文反问那个女生。
“齐红润去领操时,我看到他前脚出教室门,你后脚就溜到他的课桌边翻他的书包。不是你,他的馒头怎么少一个?你讲唦!”
“我今天也是饿得冒办法了,早晨在生产队食堂呷了半缽子掺水的烂巴饭,上头节课后一兜尿一屙,就饿得打摆子。反正齐红润饭量细,他每天都会省一咂馒头把我们几个呷,一人一块太不挡饿啦。你莫告诉他咯,我明天带半碗剁辣椒把你。”彭亮文对那女生说。
“哪个要你的剁辣椒啰,越辣越想饭呷,但是又冒得饭呷。你还不如把半碗剁辣椒把齐红润,他天天省一咂馒头把我们呷,我们要晓得好歹。”那位女生怼彭亮文。
听到这,我悄悄收回要跨进教室的前脚,我去了陶老师的寝室,我把事情经过告诉了陶老师。陶老师听完后,竟然一把把我搂进她怀里。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动情地说:“好伢子,好学生,我和蒋老师没看错你。你没有惊动他们是对的,这件事你也不要对任何同学再提起,以后,你还是省一个馒头给那几个同学吃,你饿了就到我宿舍来,我放包饼干在桌子上给你吃。”
我从没见陶老师抱过任何同学,她动情地抱着我,拍着我的后背,更坚定了我与人为善的初心。
我不禁想起上个礼拜天,妈妈带我去南门口买东西的事来。那天买了几样东西已是正午啦,妈妈领着我在路边的一家餐馆买了两个包子,两碗甜酒冲蛋。我们正吃着,饭店进来了一个穿得很破烂的老人,他来到我和妈妈吃饭的桌边,伸出瘦骨嶙峋青筋暴突的手向我们讨吃。妈妈沒丝毫犹豫就把盘中的一只包子给了他。那老人千恩万谢接过包子转身朝门口走去。我突然伸手在口袋中摸到了妈妈给的五分银毫子,我飞快追到门口给了那老人。那老人惊愕地立在门口一会儿,他又返回我们的桌边。他比划着捏捏我的耳朵对母亲说:“这位姑子,你这个儿子为人善良,耳垂这么厚实,将来一定有大福报的!”。
“为人善良”,从那一刻便在我幼小的心底生了根。
第二天彭亮文果真带来大半碗鲜红的剁椒送到我桌子上,他对我说:“齐紅润,送把你半碗剁辣椒,你端回去做菜呷啰。你天天省一个馒头把我们几个呷,也难为你啦。”
“冒得么子事,我个子小吃一个馒头就饱了。彭亮文你们公社大食堂只有烂巴饭吃吗?”我问他。
“烂巴饭只怕都快冒得呷了,去年刚成立食堂还能呷两顿饱饭,现如今就呷不饱了。食堂也冒得办法,米少人多就只好多放些水在蒸缽子里,蒸的饭水积积的,一兜尿一屙,就饿得打摆子。队上的人都编了顺口溜哩,我念把你听吧:‘邦邦邦,三顿汤。端蒸缽,去打饭。只有水,冒得饭。呷不饱,心里慌。’还有哩,你听:‘早上的饭是稀饭,中午的饭是半碗汤,晚上的饭是碗里捞月亮,小伢大人都尿床。’”彭亮文念着念着竟然抽泣起来了。我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,难怪最近道湖的亲戚来我们家,饭量都很大,小舅舅一餐冒得菜也能吃三四碗饭。
年的秋风有些萧瑟有些寒意。深秋季节,三年级上期读了差不多大半期的我的同学,好朋友,陶小毛要转学了。他黯然神伤和我们班上的同学依依惜别,难舍难分。读书读得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要转学走呢?陶小毛办好转学手续和我抄那条山路回家时,他哭了,哽咽着跟我说了他爸爸陶院长的事。他说他爸可能是得罪了上面的人,在学院“反右倾”整风运动中被戴上了“右倾机会主义”的帽子,被批判为“浸透了资产阶级世界观的党员专家”,撤了院长的职,要下放到江苏老家去。他还吞吞吐吐地告诉我,学院里还有些领导早就想夺他爸爸院长的职务啦,污蔑他爸爸作风不正和学院里一个女同学发生了男女关系。为这事,他妈妈整日跟他爸爸在家吵闹,要和他爸爸闹离婚。陶小毛告诉我,他爸爸将要带着他一起回老家江苏去,那里曾是他爸爸当年带领武工队打游击闹革命的地方。那里有他爸爸很多的战友,他们清楚他爸爸的为人,不会为难他爸爸的。所以,他爸爸选择下放去那里而不是湘西安化的柘溪水电站。我一路走一路听他哽咽着告诉我这些,我也极难过,只能是无力且空洞地安慰他一番。我牵过他白净的手握在掌心,时不时拍着他的后背和他一起叹息。
“齐小五,我们这一分别可能很难见面了。我妈妈可能仍会调回北京去,即便我和爸爸在江苏难呆,我也只会去北京妈妈那儿,电力学院是回不来啦。”陶小毛也握紧我的手,很诚挚地对我说。
在班里我和陶小毛认识最早,那时我独自随父亲生活在电力学院职工宿舍,就是他和我玩,并教给我许多的学前知识。回到家我问父亲陶小毛的家庭变故,父亲的神情也分外沉重,他和陶院长交往甚厚,他只是唉声叹气,告诉我,你太小还不懂世事,别出去乱说哦。我点点头,答应了父亲。
陶小毛转学走了不久,班上的周国生也要转学走啦,但他转去哪里,我就不得而知了。我和周国生虽同时发蒙新开铺小学,也常在上学和放学时同路,但我们交集并不多。他是个极为文静又漂亮的男孩,白净的脸厐上勻称地布局着柳叶眉丹凤眼,挺鼻梁和薄薄的红嘴唇。他笑起来很甜,讲起话来温文尔雅不急不徐。他是广东人,老家在佛山南海美丽的西樵山。他的父亲是航务学校的财务科长,家境较为优越。周国生和陈宗让、周慕天及刘郴生都是航务学校的子弟,又都分在同住航校家属楼,一个叫石纪纯的女孩做组长的学习小组,所以他们四个男孩很要好,尤其是周国生和刘郴生是极要好的朋友。周国生和我接触最多的是他向我诟病他们的学习小组长石纪纯。他告诉我,石纪纯自私且有点霸道。在她们家一起自习时,她总要安排四个男孩为她们家打扫卫生,扫地抹桌擦窗户,而且她还总是要督促检查四个男孩为她家打扫卫生的效果。周国生告诉我说,他们可讨厌这个女孩了,但他们四个都是男孩子,不屑和女生争吵,所以只能生闷气,背后指责她。后来为这事,周国生和刘郴生去蒋老师那儿告了石纪纯一状,石纪纯就再也没分派四个男孩为她们家搞卫生了。再后来好像石纪纯的学习小组长也撤换了,陈宗让做了学习小组长。
周国生转学也是因他父亲在航务学校惹上了麻烦,到底是什么样的麻烦,同学之间众说纷纭。有的说和陶小毛的父亲一样,周国生的父亲在学校开展的“反右倾机会主义分子”的整风运动中被打成了右派。有的说周国生的父亲是因为贪污的问题被学校审查起来了。周国生的父亲到底犯了什么错,谁也说不清。反正周国生是受到了影响,他神情沮丧地匆匆转学走了,没有和同学们道别,我们虽关切他,但我们也都只能是怀念他和我们曾有过的快乐同学生活。我们想问刘郴生,但落寞的刘郴生却三缄其口。
年夏天,我在广州通过陈宗让的哥哥,联系到了刘郴生。郴生当时在长沙,省交际处的涉外宾馆工作,好像是宾馆后勤处长。我们通电话时,他告知了周国生的联系电话。和周国生电联后,方知他父亲当年出事后,下放回了老家西樵山。文革结束后平了反,组织让他回原单位工作,周国生的父亲谢绝了。一是年岁也快要退休了,二是离开长沙几十年,回原单位物是人非,怕难适应。周国生告诉我,当年他匆匆转学到了侯家塘的枫树山小学,后随父亲回了佛山老家,现在佛山西樵山农行一支行任行长。他约我去西樵山他老家玩,我应允了。但当我带着女儿从广州到西樵山去看望他时,不巧得很,他去佛山开会去了,从此我们就没了联系。那次我带着女儿在风景秀丽的西樵山转悠了半天,我们便乘车回了广州。在回来的车上我自醒道,老同学之间相见不如怀念,何况分别三十多年,重拾当年的话题,是沉重还是喜悦很难说得清。
我的这种自醒还真有几分道理。后来在长沙与李芬、肖年高等老同学久别重逢的境况,便的确如此。
和肖年高的重逢是年的盛夏时节。当时我正趁着暑假从深圳回长沙,装修我准备退休后回长沙的住房。在约定师傅上门装煤气时,我突然想起李芬曾经告诉我,好像肖年高在长沙煤气公司工作。煤气公司上门为我点火开通煤气的是一位年青帅气的小伙子,他技术精熟,动作迅捷。我想这小伙如此年青,即便和肖年高同在长沙煤气公司,未必会认识像我这样快要退休的肖年高吧。但侥幸心理作用,于是我顺便一嘴问道:“小师傅向你打听一个人,你们公司有没有一个叫肖年高的?”
“肖师傅哦,你可问对人喽,我和他住同一栋楼。”年青师傅乐呵呵地回答我。
“是瘦瘦的,尖下巴,大眼睛,高鼻梁,有对招风耳的,长得白白净净的吗。”我尽可能把搜索到的肖年高印象对那位小伙子说。
“没错,肖师傅哪个不认得,戴一副白框眼镜,已经退休啦,就住我楼脚下。”小师傅很肯定的说。
“哦,他戴眼镜啦?那好,我给你写张纸条,麻烦你带给他吧,谢谢啦!”
我仍有些难以置信,这么巧吗?一问就问到了。难不成冥冥之中,老天有意让分别近四十年的童年伙伴,巧然相逢,我心中顿生喜悦。第二天,我和肖年高便“一杯浊酒喜相逢了”。那天肖年高从捞刀河,长沙燃气公司家属宿舍,到长沙古曲路我购的楼盘找到了我。我便带他在附近一家名叫“大碗厨”的湘菜馆,要了三个菜一个汤,我们边吃边聊了起来。我们相互诉说了别后的思念,也回忆了当年同学之间一块学习生活了近五年的快乐往事;后又各自交流了分别后的一些人生境况和遭际,询问起当年的一些老师和同学的近况。肖年高不无骄傲地告诉我,他和奉进军俩人从新开铺小学毕业,都考进了长沙一中。文革前长沙一中是长沙中学里的王牌劲旅,比长郡、雅礼都闻名。而他和奉进军是当年新开铺小学考进长沙一中的两位佼佼者,可是再优秀,文化革命一来也都没有书读了。
在家呆了两年后,肖年高和奉进军下乡插队到沅江同一乡村。在下乡的日子里,他和奉进军都是拼了命地向当地的贫下中农学习,各种农活都学会了而且还十分熟练。俩人立志扎根农村,奉献青春。他们的优异表现受到了上级表扬,并被树为下乡知青优秀典范,号召大家向他俩学习。然而,被树为优秀典范的奉进军却第一个倒下啦,他死在了从沅江开往长沙的一条轮船上。肖年高扶了扶白框的镜架,含着眼泪告诉我。有天傍晚收工回来,奉进军突然对肖年高说自己肠绞痛,而且是要命的痛。肖年高将他背到村里医疗所,但乡下的赤脚医生说,他没办法诊治,让肖年高赶紧医院。随同来医疗所,驻知青点的公社干部当即决定,让肖年高和另一位知青,负责护送奉进军回长沙诊治,他说长沙的医疗条件比沅江要好得多。他是好心,但他忽视了从沅江往长沙的那班轮船要航行一夜,第二天清晨才能到长沙这个细节,当然他也不知道奉进军肠绞痛的病情。然而,他的这一决定却要了奉进军的命。半夜时分,奉进军痛得在船舱打滚,可是肖年高和另一位知青却束手无策,船上又没医生。肖年高对我说,当你看着同学了九年,从童年、少年到青年的好同学好朋友在你面前痛得撞头打滚,大汗淋漓,声嘶力竭,慢慢的气若游丝,讲不出话来,只是用手在深夜的船舱中划了两划就一头呜呼时,你当时会是什么感受。求助无门,痛彻心扉,万念俱灰,哭天无泪,百感交集。不,万千感受都只化着了对死神的巨大恐怖。肖年高说当时他大脑空白,抱着奉进军渐渐冷去的身体,来到舱外甲板上,面对墨黑如漆的苍穹,望着江面数点忽明忽暗的渔火,好像是在等待一场世界末日的到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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